曲阳的前世今生
我关注河北曲阳，是因为它的石雕。我想知道一个小县城缘何将一门技艺从前世延续到了今生，当多少民间工艺不是被现代化涤荡干净就是被历史遗忘在角落里时，只有曲阳，一面它执着于前世，没有丢弃千年技艺；一面昂首今生，用现代技术鼎旧革新，反让千年传统更加发扬光大。
曲阳石雕的前世也是辉煌的。据曲阳县志载：“黄山（河北）自古出白石，可为碑志请物，故环山诸村多名工。”黄山汉白玉储量丰富，石质洁白晶莹、纯净细腻、脂润坚韧、经久耐磨，既易受刀，又耐风化，色泽不败，天生就适合雕刻。黄山下的小小曲阳不仅占了此地利之功，那里的乡民们更天生就像是艺术家，汉代时他们雕琢出高大厚重的石柱、奔腾俊逸的飞马；魏晋时他们细细刻画佛像雍容细腻的线条、宝相庄严的面貌；盛唐时他们更是大展风流，以致千载过后除了满纸的文才诗篇，就只剩下件件心血所铸的石雕了。“南山飘素练，晓望玉嶙峋。遥忆最深处，应多著石人”，不光诗人为他们喝彩，从来不对民间工匠看一眼的正史学者也没有吝惜笔墨，《元史》载：曲阳石匠杨琼雕刻的一狮一鼎作为贡品，被元世祖忽必烈赞为“此绝艺也”。将其编籍宫中，督管燕南诸路石匠营建大都。死后，杨被追封为“宏农伯骑都尉”，这已然是一个手工匠人在封建社会所能达到的人生最高点了。这就是他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手艺，或者说手艺已蜕变成了本能，“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谁都有一手”，这种本能被磨碎了碾成粉末，就着高粱麦子和山野菜，一天天不停的咂摸着，还顺势流进了胃里，搅拌着血液，填满了大脑。这种本能驱使他们埋首于巨石之间，艺术的激情被工作的辛劳掩埋了，身子佝偻着，眼睛迷朦着，他们的作品虽然支撑着巨大的宫殿，护卫着庙宇或坟茔，乃至成为乡野士绅门前的夸耀，但他们自己呢？“匠人”二字将他们打翻在地，再丢下几枚铜钱，就这样把他们打发了一千多年。
今生的曲阳石雕重又容光焕发，现代化的浪潮没有打翻它，在传统和现代、变革和守旧的碰撞中它反而如鱼得水。宽阔的马路将现代带了进来，也将传统带了出去，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坚持传统工艺与现代手法相结合，运用圆雕、浮雕、线雕等技法，使现在曲阳石雕具有高贵华美的传统艺术特点，又具有新颖明快的时代精神。仿古作品栩栩如生、古朴典雅，现代雕刻清新自然、意境幽深。工艺美术大师武士卿和甄彦仓更开创了利用传统技法仿制西方雕塑的先河，曲阳的从业人员已有3万人左右，具有工艺师以上水平的更将近1万人，使之成为全国最大的西洋雕塑制作基地，每年的出口额都在2000万美元。
再细品现在的曲阳石雕，仿西方神话传说和艺术作品的石雕像造型之优美、形神之活脱，令人拍案叫绝。有的神情落寞，有的满面春风，有的横眉怒目，有的低眉浅笑……波提切利不会想到，自己创作出的那慵懒忧郁的维纳斯睁眼看到的竟是中国的天空，米开朗琪罗也不会想到，动感力量的大卫在中国有了无数惟妙惟肖的兄弟。我们大都熟悉这些形象，静静看上一会，一种脉脉的交谈便开始流淌在中间，人对宇宙万物的认识永无穷尽，所凭借的就是那一霎的心念，沟通的两端，一边是我们日益蒙尘的心灵；一边是这沉默的石头、静止的血液、凝固的歌声。眼望着细腻灵动的线条，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也就拂去了我们心中的灰尘。
离开曲阳时，飞驰的车子扬起了阵阵尘沙，民间手工艺也正像这扬沙一样，在渐渐归于尘土，然后被现代化的快车碾得粉碎。这些难以量化其价值的技艺就这样被远远抛在身后，遗忘在历史的枝杈角落中，社会也只是略带怜悯地注视着它，哪肯为它停下车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曲阳石雕是幸运的，它变革自己以适应社会，它改头换面以躲避全球化的猎杀。有人以“匠气”、“俗”冠以名之，可它毕竟实实在在的存在着。经历了前世，渡过今生，曲阳的石头敲击声一日响过一日，就像葱郁的树木一样，那是激情的呐喊，生命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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