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斋——看山不是山
我大约二十岁的时候与一个七十岁的老爷爷为友,他和我讲了他三十年监狱修行的经验,我没什么经验和他交流,就告诉他我有一个特别的“秘密”。那时,我恐惧与现实世界接触,每个月一定要有几天,蜷缩在自己房间地板的某个角落,不动不言,不闻不视,慢慢钻进自己的心底深处,仿佛是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向地下走,最后走到一片阳光明媚的芳草地把心掏出来晒,直到心晒得松暖了再回到地面上。老爷爷于是教我一种打坐法,除了坐姿外,心法的要点是想象自己的头在自己的肚子里。我试了一下,象是在深不见底的湖中看倒影,我看到的只有象丑小鸭一样的恐惧。老爷爷又教我念六字箴言,可是六字箴言没有意义我总也记不住,就问为什么非要念这六个字而不是其他的六个字呢,老爷爷说你也可以念屎屁尿尸屄尻,关键是念的时候不能联想其形色味义。我至今依然没有做到,六字箴言也没有记住。但用更自如更日常的个人方式,不断梳理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已经成为我的心理习惯。这其实就是“心斋”吧。
庄子《人世间》说“绝迹易,无行地难”,是说人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下痕迹很难。庄子生活在两千年前,以潇洒著称,已经看透在人世间行走不可能完全超脱,即便是逍遥也有条件的,而且心智越高的,需要的条件也越高。鲲一击水鹏一展翅都是几千里,没有足够大的海面浪劲,没有足够大的天空风力,根本不可能获得如此宏大自在的视野和胸怀。旁人只羡慕逍遥,却不知驾驭如此体验付出的代价对心智来说也往往是沉重的。因此,用各种方式不断把心智空出来,保持心灵的澄明状态,就成为有“思”的人类的必然需求。《心经》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看透了这点。人世间大千的“色”界之外并无另一个“空”界,穿行其中时你的“心”动了、皱了、乱了、昏了、垮了都不怕,关键在于及时“归元”。佛始终是在色界中修,荷在泥中汲取泥的养分而不被泥污染,高人在市井中过着常人的生活而保持怀抱清爽,以至民间说的拿得起放得下,心平气和,都是这个意思。“心斋”方式每个用心的人都需要,不一定要刻意修行。
中国传统社会中最需要“心斋”的就是用心最苦的文人。他们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现实抱负和“正心诚意修身”的心灵洁癖之间,始终处于分裂、失衡状态,在“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自慰中,反复玩味的既不是浑水摸鱼的同流合污,也不是看破红尘的彻底绝决,而是一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眷恋和无奈。他们的心斋方式就是走进自然山水,然而,他们纵情山水,明志淡泊,却心系朝堂,山水不过是他们的一面心“镜”,照来照去照到的只是自己的隐痛和失意。屈原《渔夫》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境界,永远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梦想。佛说禅有三阶:“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而他们挣扎来折腾去,总是徘徊在“看山不是山”的第二阶中,始终看不到最后那道风景。然而,他们这种无法集体超越的“心狱”,却成就了文人艺术的高峰体验。就这点而言,传统文人都是艺术家,山水诗画的创作过程正是他们借助自然山水的心斋过程。因此,山水诗画的基本语言方式“咏怀写意”,并不追求形式的复杂多变,却非常重视笔墨词句与个人心灵、人格、修养等精神气质的对应关系。根本上很悲情,而感受细节时却满是喜悦。犹如深潭戏水,游来游去只到体味,并不深探,流连忘返而不绝望,千百年来,在反反复复咏来写去中永不厌倦。
我们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现代社会,据说人体神经系统每秒接受十万件信息的袭击,负荷太重,几近崩溃,更需要及时的心斋。连西方人也越来越重视对心智的养护。曾经看过一幅漫画,画一个小人在旅途行走,身上背着精简的背包,头上开着通透的天窗,窗里飘着自在的白云。如同我们经常用删除、整理磁盘、格式化来清理我们的电脑,现代人也需要经常给自己的头脑做减法。换个角度看世界也是现代人常用的心斋方式,如同我们小时候头朝下从裤裆底下看风景,和别人看同样的东西一定可以看出不同的感觉来。
这个展览选择的艺术家,都已经进入“不惑”之年。这个年龄的中国人几经社会价值观的转变,他们心中留下的文化记忆丰富而繁杂,也携带着多重的矛盾和冲突。不断梳理和重新审视那些曾经动过心、闹过心的文化记忆,可以卸掉一些特定文化情结造成的包袱,获得欣慰,获得轻松,获得一些重新学习和前行的底气。这些艺术家使用的语言方式也类似于一种“心斋”,只是每个人的“心病”不同,心斋的方式也更个人化。
“心斋”的语言方式是先有“具体图式”,然后在抽象笔触中覆盖、消解、淡化。“心斋”不同于“波普”, “波普”多是选取对生存发生过深刻影响的政治和社会符号,在“反讽模仿”中消解;而“心斋”对文化和个人记忆的消解过程,伴随着复杂的温故而知新和眷恋。“心斋”与“念珠与笔触”的区别在于,“念珠与笔触”是某一种笔触元素冷静地无限地重复,更类似坐禅;而“心斋”在“清理”原有的记忆状态中有“重温”的意味,是心平气和的自我反省。
伊德尔用他专业教育中最熟练的苏式绘画方式,重画了他成长过程中最记忆深刻的、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场景,伊德尔说“那些年代对记忆的要求用力过猛”,这些“强加的”的记忆是“根本卸载不掉的”,我猜想伊德尔在这“重温”的过程中一定感受多多。然后,伊德尔在这些熟悉的画面上“贴瓷砖”似的罩满了格子,在格子看似理智的框架中,是细细、层层的感性的描绘,这些半透明的白色格子,弥漫着模糊的温情和眷恋。
南溪在部队多年,对“国家”形象(如领袖、军队、货币等)总是记忆犹新。他多年来一直用的“南氏晕点”,反反复复地“组合”着这些形象,每幅画面组合都有成千上万的晕点,每个晕点都有四到五层,那些晕点利用了传统水墨多层和晕染的效果,细看却有很现代的视觉感受,尤其是红色的“色点”,看起来甚至有一种“性感”的诱惑力。南溪就是用这样很个人的方式把玩和解读他新老记忆中的“国家现实(南溪语)”。
马嬿泠画了一些过去年代的美女和年轻的领袖形象,这些形象曾经是女人心目中美丽的偶像,黑白照片的处理方式固定了这些形象的“过去时态”,用传统的白描手法罩上去的旧纱布般的网,仿佛给这些形象蒙上一层面纱,透着女性的细腻、安静和温和。
伊灵的画面看起来是抽象的,其实是什么都有的文化大市场。多年来,伊灵用他个人的文字图形不停地汇集、整理、玩弄着这些“繁杂”的文化碎片,如同一个上瘾成癖的拾荒者,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却任其堆积如山,表达出他对中国现实的理解和态度。
肖昱把城市的鸟瞰图和蝴蝶、草丛用电子化的方式解析成繁复的无规则的色彩斑斓的片片,再一片片地描绘。仿佛是从一个小动物的视觉看世界,看到了世界如此细致、脆弱,如此丰富、生动的变化。
徐若涛把本来有具体形象的图片,先用电脑进行狂乱的随意的涂抹,再把处理后的“画面”照样描摹到画布上,这个处理过程完全是无规则的,“空白的地方被填充了颜色”,“是心理游戏又是手艺的炫耀(徐若涛语)”,原有形象的记忆完全被转化了,而哪一个更真实呢?
易鹤达的纸上作品,看起来是抽象的“大笔触”, 但这可不是一挥而就的,易鹤达把这些“大笔触”看成是与他个人经验密切相关的形象,用多种彩色铅笔和其他硬笔一笔一笔描画出来,而每一笔都对应着他那一时刻的内心的感念。布上作品的主要形象——早年做舞美画得最多的传统“云头”和近年自我修行心中常出现的“圆”——也都与他生活经验有特别关系。在对这些形象重叠交错的描绘中,他“体验着心行的乐趣(易鹤达语)”。
鲁一凡的性格有点内敛,作品也有点“自给自足”。他把自己内心微妙的不可言传的感觉,一点一滴地画进那些层层叠叠的格子中,又用另一些印迹涂抹修正,在“以自足的本心来充实完善作品(鲁一凡)”的同时也充实和完善了自我。
李洁用最朴素的淡白描手法,常年细细地描绘着在她生活中停留过的日常物品,那些同类的作品反反复复地堆积着,李洁反反复复地描绘着,用她的生命触摸那些小物品的生命,触摸着生活。
边红在书法格局中,以焦墨秃笔重叠书写一个字、一个成语、一句古诗,直到模糊一片,突破了中国传统书法的字形字义的结构,对传统书法乃至传统文化进行重新思考。
2008-7-29 于宋庄小堡村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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