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刘海粟算不算世界级大师
在《沧海》里,我对海老是否算得上世界级艺术大师,与他的干女儿有过一段尖锐且情绪化的交谈。
《沧海》三部曲于2000年出版,至今已整整10年。
回头去看,尤其是与当下的中国艺术家的状态比较,别的不说,以海老当时在中国如日中天的影响和地位,以海老当时九十五岁的高龄,为着“弘扬中华文化,为人类做贡献,为炎黄子孙扬眉吐气,为祖国争光”的理想,决然舍弃安逸富贵只身走天涯,古往今来,未见第二人。
海老是否算得上世界级艺术大师?这需要由历史做出回答。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海老那一辈的中国艺术家,是真的有理想的。
一个人的命运和价值,与他的国家、民族的命运和价值是紧密相连的。若是放在今天中国国势的背景下,海老在美国的境遇起码不会像当年那样的落寞、苍凉。而今重温那段生活,我为海老感到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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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修订版《沧海》上下卷之下卷第八十二章:彼岸在哪里。1060页——1078页)
因为从小家境穷苦,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穆桂兰听夏伊乔闲聊起今天是我的生日,就打公用电话给我,说等把刘海粟夫妇送上飞机,马上赶过来请我吃饭,陪我过生日。我欣然接受了,因为我想听她说说送行的情况。我在心里说,海老啊,这顿饭可不是我要吃的,更不是我存心骗吃的,是你的干女儿自己主动请我吃的。
穆桂兰一见面就说:“你知道吗?刘大师和师母这次回香港去,是我帮他们订的头等仓机票,花了很多钱的!”
我懒懒地应她:“噢,是吗?”没有说出来的是,“你如果觉得心疼,就不要花嘛,既然花了,就不要心疼。”
穆桂兰说:“刘大师哭了。师母也哭了。”
我说:“我知道海老是很不甘心的。”
穆桂兰说:“我想也是这样的。刘大师跟我说过,师母也跟我说过,他们从来不哭的,刘家人的眼泪……”
我用挖苦的口气接过穆桂兰的话说:“是的,刘家人的眼泪是不会轻易掉的。”
穆桂兰被我梗住,改换话题说:“昨天夜里一直等在公寓门口的那个小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说:“谈不上是女朋友,她就是抽空来帮帮我。”
穆桂兰一本正经地说:“她不适合你。”
我故意问:“为什么?”
穆桂兰说:“她太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说:“无所谓。”
穆桂兰又被我梗住,讨好地问我:“你是不是冲撞了刘大师?”
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穆桂兰欲言又止。
我也不追问,随便她说不说。
穆桂兰只好自己说:“那天刘大师过生日,你不是没有去吗?刘大师说你人品不好,很下流,叫大家以后不要搭理你。今天在机场,他又说,叫我们一定不要跟你罗嗦,说了好几次。师母不叫他说,他还是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本来你们不是很好的吗,是不是你冲撞了他?”
“有这种事?”我很惊讶。当初在南京我和刘海粟发生过一次冲突,他就是这样在背后胡乱说我,向南京艺术学院党委告我的状,弄得我内外交困,差一点被开除教职。但是这一次我并没有顶撞他,完全是他自己内心不平衡拿我发泄。
到了饭店,点完菜,穆桂兰笑嘻嘻地问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读康有为的传记?”
我很不耐烦地冲她:“你怎么突然又扯出这个话题来了呢?”我在为刘海粟背后说我坏话的事情恼怒。心里想,我在美国形影孤单举目无亲,你刘海粟身为老师不帮助我就算了,反而这样待我,未免太过分了!
穆桂兰接着说她的康有为传记:“我是专门去康有为的墓前买回来的,上面还有刘大师的照片呢!”
我说:“你这个人也真够奇怪的!康有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传记里面有海老的照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借着挖苦穆桂兰,发泄对刘海粟的怨忿。
穆桂兰并不在意我的态度,继续笑着说:“是刘大师叫我去的呀。康有为的事情我本来不知道那么多,都是刘大师讲给我听的。他天天讲,我就天天听,还有中国的美术史啊,他到欧洲去的情况啊,还有一卷录相带《沧海一粟》……”
“我听你说过了!”
“《沧海一粟》我是跟刘大师一起看的。”
“他一定是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跟你吹!”
“对,对,对,刘大师对这个片子还是很满意的。”
“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个片子在国内的反映很不好!”
“就是有些虚假造作。不光是《沧海一粟》虚假,大陆做出来的东西都有宣传的感觉。但是我看刘大师还是很开心,很满意的。”
“那当然!对于他来说,越假越好,越假他看得越舒服!”新怨旧恨盘绕在我的心头,我想骂刘海粟。
“对了,还有一次我看到刘大师哭了,就是他谈到傅雷的时候。他说傅雷死得太可惜,共产党不知道爱惜人才,这么好的一个人给逼死了,中国就不会再有了。我想他可能是联想到自己的很多事情,因为在美国,大师有很多不开心的东西,他突然就哭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你知道哭起来是很伤心的。看到他那个样子,我也很难过。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要不然,他绝对不会哭的。刘大师跟我说,他从来不哭的,刘家人……”
“我听你说过很多次了!刘家人的眼泪是不会轻易掉的!”
“平时,刘大师经常跟我讲‘文化大革命’,讲怎么斗争他,讲到这些事情,刘大师就很激动。”
“但是海老跟你说傅雷,不完全是你说的原因。”
“他跟你也讲过傅雷?”
“他跟全世界的人都讲过!”
“其实我们在台湾读大学,傅雷还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讲起徐悲鸿,大家都知道。讲起刘海粟,就没有人知道。我想这是因为政治背景不一样,台湾不会宣传他。”
“不是你这样说的!要论政治背景,徐悲鸿在大陆是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比刘海粟更红了。刘海粟在大陆并不得志,徐悲鸿反倒一直受共产党的抬举!”
“但是我就是不知道台湾为什么知道徐悲鸿,不知道刘海粟。也许艺术界的人还是知道他的,也许……你认为台湾是为什么不知道刘海粟的?”
“起码不是因为他在大陆的缘故。齐白石也在大陆,徐悲鸿也在大陆,有很多人都在大陆!”
“所以我在想,大陆为什么不捧捧刘海粟呢?结果弄得我们在台湾都不知道他。起码我在台湾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见过刘海粟这个名字。”
“大陆捧不捧他,与他在台湾有没有名有什么关系!”
“在台湾的文字上的确很少提到刘海粟,所以原来连章山力都不晓得,章山力也是一个跟艺术界交往很多的人呀。他后来还是从一个大陆的画家那里打听了很多,我又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其实我们真正了解刘大师,是在认识他之后,从他自己的谈话里知道的。他跟我们谈了很多他的事情,像康有为收他做学生啦,他与徐志摩、郁达夫是好朋友啦。因为我们是在台湾受的教育,其他几个人我们都很清楚,就是不知道他。后来刘大师给我们看各种介绍他的材料,我们渐渐才知道刘海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我想起来了!台湾知道徐悲鸿,是因为蒋碧薇写了一本回忆录,说到她跟徐悲鸿的关系。蒋碧薇的这本书在台湾出版的时候很轰动。我跟刘大师在一起,发现他这个人非常自信。有一次不晓得是谁,也是说他是东方艺术大师,被他马上纠正,什么东方不东方?我是世界艺术大师!他的这种自信,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不了解搞艺术的人!搞艺术的人最不缺少的就是自信,最缺少的却是冷静。人生五十而知天命,海老比五十几乎多出了一倍,人活到这个份上早应该超越自信了!海老在美国活得这么压抑,有那么多的心思……”
穆桂兰没理解我准备说的话,接过去说:“我觉得他主要是没有安全感。拿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来说,张大千跟他,讲名气,讲声望,讲在国际上的地位,至少可以说不相上下,但是他们两个人的遭遇和生活处境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张大千有那么好的地方住,那么优越的环境,儿女一直都围在身边,这些刘大师就都没有啊。刘大师这些年如果不在大陆,完全可以和张大千一样的嘛。可是他到了晚年,这么老的时候,还是两袖清风,还活得这么不安全,这也是我有时候替他打抱不平的地方。当然,我们讲一切都是命,但是如果换个地方……”
“这有什么好讲的?生在什么地方,本身就是命。”
“我觉得是因为没有人替他做宣传。像他在美国,没有人知道他,当然名声就不大。一方面,刘大师也没有经济能力,像丁绍光那样拼命地替自己做宣传……”
我极其不屑地反问:“美国人都知道丁绍光?”我虽然恼怒刘海粟,恨恨地一直想发泄,但是仍然反感穆桂兰拿丁绍光来跟他做比较。
“丁绍光……”穆桂兰低声说,“美国人也不知道。”
“丁绍光自以为有钱,那么他就只管拼命地花好了!他以为历史是妓女,可以任人摆布,凭他丁绍光想嫖历史?难着呐!”
穆桂兰被我的口气和表情震慑住,不敢再说丁绍光,改口说:“章山力这个人很聪明,头脑很活,他开的两家餐馆,很漂亮的!当门一面墙上,全是他与名人合影的照片,他是一个很崇拜名人的人。不过没有办法,一般人都崇拜名人。如果不是崇拜名人,刘大师在洛杉矶,就不会有人围在他身边,义务替他服务了。我有时候也想知道,外面一般人对我的看法……”
我不等穆桂兰把话说完,就冲回去:“别人对你有什么看法,我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常常跟刘大师在一起,他又认我做干女儿,一般人都怎么看我,都说我些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知道穆桂兰是想套我说出对她的看法,所以根本不接茬:“你根本不需要知道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自己活自己的,谁也不用管!”
穆桂兰嗲声嗲气,装得像个小女孩:“我也很想知道你对刘大师的评价。你好像有很多想法跟我们不一样,这样你跟刘大师在一起不是很容易起争执吗?”
“怎么说呢,我跟海老,跟你们跟海老,一个最大的不同,我也是搞艺术的,我对艺术有我的追求和想法。另外,同样一个故事老是听,而且又知道故事背后的真实情况,跟你们第一次听,感受就大不一样。”
“我总是觉得刘大师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这一点一般人真的做不到。”
“我还是那句话,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你不能用自信去形容他,自信这个词只能用给小伙子。”
“可是你看,他的名气这么大,他还是有一个愿望,还要在美国开画展。”
“我们说得坦率一点,海老的画展就是在哈默美术馆开成了,又怎么样呢?”
“我觉得一个人总是要有追求的嘛。假如他对生活失去了追求,他的生活就没有情趣了,说不定他早就老了,已经得了老人痴呆症。我想这是大师长寿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有理想,有追求。像他说的要横跨三世纪,就是一种追求。”
我大声说:“能否横跨三世纪,不是追求的!”
穆桂兰坚持她的看法:“起码他想横跨三世纪,活到100岁。”
我更大声地说:“就是给他活到了,也不是他追求来的!”
穆桂兰毫不退让:“他就是活不到,也是一种追求呀!刘大师也是想让更多的美国人多一些机会了解中国的艺术呀。”
我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说:“海老也是你这样说的。但是我不想虚伪,我很清楚海老,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成为世界级的大师。”
穆桂兰对我的说法很诧异:“他已经是世界级的大师了呀!”
穆桂兰的诧异使我冒火:“这是你说的,海老说的,但是我不会说!世界级的大师,首先他的知名度和艺术的影响力应该是世界级的。海老在美国呆了这么久,你应该清楚洛杉矶有几个人知道刘海粟?洛杉矶的哪一家博物馆收藏有刘海粟的作品?你可以再去走一圈问一问,有几个博物馆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刘海粟?”
“但是法国的干女儿吴慧珍讲,法国的博物馆里面有刘大师的东西呀!”
“哪一家博物馆?”
“罗浮宫呀。”
“罗浮宫?”
“是罗浮宫呀!”
“你开玩笑!”
“有,有,有,我看到的!”
“你看到的?”
“是呀。”
“你在罗浮宫看到的?”
“对,有呀!慧珍也说有呀!”
“哪一张?”
“叫、叫、叫……的确有呀,我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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